【讀詩筆記】黃荷生《門的觸覺》

我一直很欣賞黃荷生這位如彗星掃過台灣早期詩壇的詩人。他曾為「現代派」同仁、《現代詩》主編,現為「笠詩社」同仁,17歲(1956年)即出版第一本詩集《觸覺生活》,又旋即停筆,「抒情抽象」的原創風格,被前輩詩人譽為「中國詩壇的康丁斯基」、「現代詩的新起點」。我手上這本是在誠品敦南館挖到的寶,也感謝銀色快手的介紹,讓我有機會進入這位少年天才詩人的創作世界。
《門的觸覺》(一)
門被開啟——被無所為的偶然
吹來了終將吹去的風;被那些遠赴
交點的線條,被那些肯定地
下降過斜度的梯,而沒有表示出
休止與終點的,沒有引力沒有方向的
那些問句,那些包含著否定的片語
那些久久而不得成熟的猶豫
久久的孕育,久久存在的奇蹟
或許門將被開啟,再一度
被緊緊地關閉,被緊緊地鎖住
它的聲音;眼相對的位置,被鎖住
它蒼白的心跳,和褪除了黃色的手
它的據點,它的軸,它未知的弧度
弧度——與弧度的容量;不再有
外切的弦,不再有直線,不再有
象徵著無窮的角,不再相交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很少人會為「門被開啟」這樣一個動作寫詩的吧,而且一寫就是四首。作者除了眼見門沿著軸旋轉,呀的一聲被打開,他還看見了門被開啟之後的種種,與門終被緊緊鎖住的那種絕望,但他又熱切期盼「或許門將被開啟」,暗喻了一個少年對於未來的種種想像和期待。
所以他寫「而沒有表示出/休止與終點的,沒有引力沒有方向的/那些問句」、「久久而不得成熟的猶豫/久久的孕育」。
然而他一開始就給我們一些無盡的哲學式運動,那種隨機卻又發生得讓人讚嘆的描述。他在詩裡大量用純粹的、幾何式的語言,冷靜地表現出他的美學觀點,我彷彿看見也聽見門的開關、旋轉、人的上下階梯,穿過門之前與之後的直線運動,相交或不相交的行進線,這一切與門有關或無關的運動,在這首詩裡,被活生生地重現了。
其實讀這首詩的時候,我腦中浮出的是杜象 (Marcel Duchamp) 的《走下樓梯的裸女》 (Nude Descending a Staircase, 1912) 這幅圖畫。在這幅畫中,杜象試圖捕捉一個人體在下旋轉梯時所形成的連續畫面,而他把這些動作用交叉的斜線與弧線組成一個粗糙的,多折的「面」,這和黃荷生的這首詩是有些許交集之處的。當然,杜象專注的是肢體動作的支解,與視覺上殘像的捕捉,而黃荷生則用「被無所為的偶然/吹來了終將吹去的風」來當這場運動的第一個動力,而這種動力在他眼裡,也如當初杜象所欲探索的,把所有物體的運動還原到最原始的點、線、面,因此「線條、交點、斜度、休止與終點、引力與方向、相對的位置、未知的弧度、外切的弦、直線、象徵著無窮的角」便四散在這首詩裡,成為這首詩最主要的架構。而前半部迴旋式的文句架構,從門被開啟開始,引發一連串的運動,而這些運動之間卻又互相關連,環環相扣,但卻沒有「休止與終點」,於是這場運動當場變成無止盡的循環運動了,而這又和柏拉芒德 (Bramante) 的《梵諦崗迴旋塔》(Spiral Ramp, The Vatican, 1503) 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所以我覺得這首詩前半部的基調是一種尋覓的輪迴過程,門被開啟所象徵的,也許是詩人對於詩這個場域或是詩人自身未來的想像。所以,他有疑問(那些問句,那些包含著否定的片語),也有猶豫,但他又說這是「久久的孕育,久久存在的奇蹟」。讀到這裡,我彷彿看見一絲黑暗裡的曙光,對於門後的世界,進入一種新鮮的想像。
但是接下來詩人又回到猶豫之中了,因為他寫「或許門將被開啟,再一度/被緊緊地關閉,被緊緊地鎖住」,他不知道門究竟是否真的開啟了,或者眼前一切都只是幻象,也或許那扇門真的曾經被開啟過,只是現在又被緊緊鎖住,連聲音都無法外洩,更不用說門內任何事物(眼相對的位置)了。至此詩人是陷入絕望了,連門的心跳都是蒼白的,更別提曾轉動它門把的那隻手。所有有關門的一切,又重重地陷入一種凝滯的狀態。
這首詩從動到靜,從有到無,正如從《走下樓梯的裸女》演變到《梵諦崗迴旋塔》這樣的畫面,詩人並不覺得這道門是真正無法再開啟了,這首詩的末四句又回到前面那種賦格式的結構,就像那幅迴旋塔的畫面,畫面本身靜止了,但是觀者卻引起了一連串的視覺反應,視線在旋轉的階梯之間上上下下,成為觀/讀者自己無窮盡的探索運動了。
2003/03/05
【註】上面講到的兩圖都可在Bates Lowry著,杜若州譯的《視覺經驗》看到,民國65年雄獅圖書公司初版。
【延伸閱讀】玩詩合作社:黃荷生與他的書名號內《觸覺生活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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